撰文丨花瓢白
视频丨徐霞客
消失的孩子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在韶关妈妈雪芬眼中,前夫就是一个“合法的人贩子”。
2022年11月18日,在外地工作的前夫回家,说要带近一岁半的儿子出去溜达。雪芬没多心,还嘱咐说孩子有点不舒服,中午要带回来喂药。
前夫承诺得好好的,但一去就杳无踪影。
雪芬遍寻无果,一直到第三天才听说男方的住宅突然有人回来了,匆忙赶过去,发现孩子果然在男方的父母手中,但无论她怎么哀求,对方就是不开门。
孩子曾被藏匿在这处住宅。图/局外人视频
因为听到宝宝一直在哭喊,心急如焚的雪芬只能报警,结果孩子的爷爷奶奶直接把屋里的灯全关了,假装屋里没人。
民警到现场后,协商了许久,爷爷奶奶才肯打开了窗户的一条缝,让雪芬隔着铁丝网看了10秒钟——那是让雪芬十分崩溃的10秒钟,因为她发现孩子还穿着三天前被带走时的那套衣服。
孩子自出生起一直都是跟在母亲身边生活,这次父亲把他仓促带离,老家也没准备什么换洗衣物。
许多同类案件显示,爷爷奶奶会充当帮凶,因为觉得是自家的血脉,俗称“隔代隐匿”。“在很多传统家庭里,夫妻没离婚时,孩子就是母亲自己的,谁生的谁带;但一旦要离婚,孩子就是父亲家的,母亲不能带走。”雪芬说。
一说到孩子,雪芬就止不住流泪。图/局外人视频
很多事,雪芬都是后知后觉的。那段时间,她和前夫的感情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裂痕,不久前才提起离婚诉讼。只是她不知道这会导致孩子“失踪”,也没料想到对方会极端到这一地步。
不久之后,雪芬发现自己的电话和微信都被拉黑了,男方的住宅也人去楼空,全家“社会性消失”。
在孩子被藏起来的第148天,记者陪雪芬回了男方的住宅一趟,发现门窗紧闭,杂草丛生,门口的泥地上散落着许多碎石块。
住宅大门紧锁,空无一人。图/局外人视频
二楼和三楼是雪芬和前夫婚后才加建的砖瓦房,但至今还是毛坯状态,窗户都还没装上,露出空落落的几个大洞。
雪芬随后又找到男方的祖屋,这是男方跟法院谎称的孩子所在地,但只见蜘蛛网挂满外墙,一辆废弃的拖拉机停在门口,明显长期无人居住。
雪芬觉得对方是早有预谋,因为他们连农田也提前租给了别人,甚至清明也没有回乡祭祖。记者也曾尝试给男方家打电话,但显示的都是“已停机”。
祖屋门前荒草丛生。图/局外人视频
在最无望的时候,雪芬甚至想过找私家侦探,但对方要价500块钱一天,还不保证能找到,雪芬觉得难以负担。
此后,雪芬看到孩子的玩具和衣服都会应激,还产生过轻生的念头。“他本该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,现在被藏匿起来了,也不知道爷爷奶奶会不会带他出去玩,还是天天躲在家里怕被发现。”
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,因为孩子身体弱,一岁半要打的疫苗,也没有被带去打。她也报过几次警,但警察都是以家务事为由,表示无法协助。
藏匿自家的孩子,在法律上算是一种什么行为?
2020年,新修订的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第二十四条明文规定:“不得以抢夺、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夺抚养权。”尽管法律明确了这是一种违法行为,但没有明确它的惩罚措施,因此许多藏匿方心存侥幸,一直在钻空子。
一路以来,雪芬求助过村委、妇联、派出所、民政局、未保办、检察院、法院,尽管奔劳,但她从没放弃过找孩子。因为工作是每周单休一天,她差不多每周跑一趟男方老家,有时候晚上11点才摸黑过去。
雪芬在跟邻居打探消息。图/局外人视频
有一次,雪芬碰巧遇上了回家取东西的前夫。两人起了激烈的争执,男方一怒之下把雪芬摔到了地上并进行殴打,直接导致她眼角裂伤和尾椎骨折。
男方的父亲就在一旁,但丝毫没有来劝架。雪芬报警后,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住了三四天,经司法鉴定轻伤一级,男方也因此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拘留了。
这其实不是男方第一次对雪芬动手了。在婚姻存续期间,男方就多次家暴,有时候是一巴掌,有时候是掐脖子,但雪芬都因为一时软弱忍耐了下来。
然而,男方进了看守所,在某种程度上更糟糕——因为寻孩子的线索就完全断了。男方拒不交代孩子位置,称除非雪芬放弃所有财产、不要抚养费,同时给出谅解书。雪芬觉得这完全是不平等条约,坚决不接受。
这一条路,雪芬不知道走了多少回。图/局外人视频
今年4月11日,雪芬拿到了一审判决书,赢得了孩子的抚养权。如果对方不上诉,15天后就会生效,之后就可以申请执行。
但执行的前提是,需要有孩子的线索。因此,雪芬打印了许多寻人启事,想着等生效后到周边的市场和商铺派发,不然挨家挨户找,等同于大海捞针。
然而,在一审判决即将生效前夕,男方突然上诉。二审还要等两个月,而孩子下个月就满两岁了。
根据1993年颁布的《关于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处理子女抚养问题的若干具体意见》,两周岁以下的子女,一般随母方生活;对两周岁以上未成年的子女,父方和母方均要求随其生活,子女随一方生活时间较长,改变生活环境对子女健康成长明显不利的,可予优先考虑。
因此,雪芬就像被挂上了一个有倒计时的炸弹,若男方刻意藏匿,拖延到孩子两岁之后,抚养权的判决标准可能会发生改变。
最让她伤心的是,孩子恐怕很快就要忘记她了。
前夫家的祖屋,门锁都生锈了。图/局外人视频
漫长的“谍战”
然而,取得生效的抚养权判决书,只意味着寻找孩子的第一步。在实际案例中,还有许多紫丝带妈妈手握抚养权,但孩子依然“失踪”。
北京的沈汐就是其中一位。从一审、二审到高院再审,她和前夫经历了6次开庭,法院均把孩子抚养权判给了她,但她依然见不到5岁的孩子帆帆。
截至目前,帆帆已经被藏匿了664天。在这期间,沈汐只见过孩子两回。
第一回在2021年8月,是前夫在沈汐的强烈要求下,把帆帆载到了她的单位门口。但他把孩子锁在车里,甚至连车窗都没有完全摇下来,只让沈汐隔着玻璃看了5分钟。
那种感觉,就像在动物园看小动物一样,沈汐想抱一下孩子都很困难。
家里都是孩子最爱的奥特曼,很多都是全新的,寄不出去。图/局外人视频
第二回,就已经到了2023年的2月。当时二审已经完结,执行局要求男方过来交接帆帆。但是19个月没见的孩子不愿意跟沈汐走,对母亲带过去的玩具和礼物重复着说“不要”。
当时,法院规定只给沈汐30分钟,如果孩子不愿意走,就不能带走他,毕竟孩子是个人,不是物品,无法强制执行。
沈汐当场就心碎了,只能眼看着前夫再次把孩子带走。事后,她觉得前夫有挑唆之嫌,是他给孩子灌输“不要妈妈”。执行局也尝试过进行调解,但没有成功。
我们也联系到了沈汐的前夫,但他给出了完全相左的另一套说辞。他说,并非他造成了这一切割裂,而是因为前妻性格强势且偏执,喜欢“鸡娃”,导致孩子惧怕她,哭着喊着不愿意回去。孩子还称曾遭妈妈、外公和外婆三人围着打,被关进小黑屋,胳膊上还有伤痕。
但这些说法在法庭上并没有被采信,孩子依然被判给妈妈。前夫对此判决并不服,目前已在另一个法院起诉,申请变更抚养权。
沈汐维权用过的部分资料。为了方便打印,沈汐还专门买了个打印机。图/受访者提供
这一场拉锯,仿佛在被无限期延长。离婚判决生效后,前夫擅自将孩子户口转移到孩子奶奶名下,并拒绝将孩子户口迁回原来的学区。
沈汐每天就像生活在“谍战”中,为了寻找线索费尽心思,又唯恐打草惊蛇,导致对方再次转移。
最初,沈汐还能争取到每周有1—2分钟的视频通话,从零星的信息中推断帆帆被藏匿在哪。
比如,帆帆在幼儿园玩耍,沈汐看到那个滑梯很特别,由很多大轮胎和橡胶垫组成。结合孩子的核酸信息,她知道孩子被转移到了房山区,于是通过百度进行“地毯式”搜索,从上百家幼儿园中锁定其中的3—5家。
这个滑梯,让沈汐找到了孩子的幼儿园。图/局外人视频
光是这个过程,就花了沈汐近4个月。其后,沈汐通过实地走访,终于跟其中一家对上号,可沈汐刚跟招生老师联系上,前夫转头就被告知了,从此再也没送过孩子来上学。
后来,因为帆帆的医保信息曾在同一个App绑定,沈汐偶然知晓了孩子在昌平区进行体检。她到那家医院把体检报告打印了出来,发现孩子视力下降,十分心疼,猜想孩子可能常常被关在屋子里看视频或手机。
她又开始翻阅昌平区所有幼儿园的名录,最终在某家远郊幼儿园的推文中,一眼就认出了帆帆,因为只有他没有穿校服,非常显眼。
但当沈汐找到园长时,园长一开口就否认了帆帆在此就读。直到沈汐翻出照片质问,园长才不得不承认,是孩子爸爸不允许他们透露。之后,无论沈汐如何求见,老师们都避而不谈,让她跟孩子爸爸联系。
不久后,该幼儿园因疫情关闭了,沈汐就彻底失去了帆帆的消息,备受煎熬,“作为孩子的妈妈,竟然没有权利知道小孩在哪里上学”。
沈汐以为在这个幼儿园能见到孩子,但孩子从此再也没来上过学。图/局外人视频
李莹是沈汐的代理律师,见证了沈汐维权的艰辛历程,也目睹了执行局的伤心一幕。在她看来,母子间19个月的疏离,半小时实在难以消弭,对母亲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在从事反性别暴力工作的20年间,李莹见过很多“紫丝带”案例,当中的受害者既有妈妈,也有爸爸。有些人想通过藏匿孩子,赢得与伴侣讨价还价的砝码,分割更多财产;有些人是在亲密关系中有无法解开的心结,通过抢夺孩子实施报复。
她认为,这种现象之所以屡禁不止,是因为我国在这一块的法律责任不明晰,也没有严重的违法成本,甚至不会影响财产的分割和抚养权的判决。
而且,当警方了解到藏匿方是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时,就可能会觉得爱莫能助,因为对方也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。
沈汐的代理律师李莹。图/局外人视频
但事实上,在国外很多国家,这种行为属于严重的犯罪。“如果你未经另一方同意,擅自把孩子带走,在很多国家就属于拐骗儿童罪,需要追究刑事责任。”李莹说。
在我国的现行法律中,法院可以对不履行生效判决的藏匿方采取限制高消费、纳入失信人名单、罚款、拘留等惩处措施。但这些多数都不能真正威胁到藏匿方,很多人会提前把钱转移走、拉黑法院的电话。
“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”看似是最后一道防线,但在实际情况中,拒执罪被应用到此类纠纷案件的数量很少。
2022年11月7日,沈汐向法院提起强制执行立案,在此后的6个月中,法院对男方作出了限制高消费和拘留决定。但男方称,并没有收到这份拘留通知。
所以在很多时候,被侵害方日盼夜盼,仍然发现具体的执行遥遥无期。而在这个过程中,孩子已经一点点长大了,还很可能受到藏匿方的挑唆,开始排斥或记恨自己的父亲或母亲。
茫茫人海中,沈汐不知道到哪里找自己的孩子。图/局外人视频
妈妈们的心理危机
除了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成本,紫丝带妈妈还要随时面对维权的失败和意外的发生。
2022年年初,新疆妈妈梦芸的女儿被前夫以带出去玩的理由接走,其后一直没有归来。调监控后,梦芸才得知前夫全家带着行李连夜跑掉了,连同5岁半的孩子也被从新疆“骗”到了海南。
她几经艰辛,在一审判决时拿到了女儿的抚养权,但在二审时,法官却意外地改判给了男方——只因男方提供了一份精液分析报告,证明自身“患有男性不育症,丧失生育能力”。
根据《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婚姻家庭编司法解释(一)》第四十六条,对已满两周岁的未成年子女,父母均要求直接抚养,若父母一方已做绝育手术或者因其他原因丧失生育能力,可予优先考虑。
梦芸为维权准备的材料。图/受访者提供
这个证据让梦芸感到荒谬:“你好歹要到一个官方指定的机构再次核实,不然我怎么知道这中间有没有猫腻,有没有作假?”
但面对她的质疑,法院没有重启调查。此外,法院改判的另一理由是:孩子在海南生活已有一年多,已适应海南的生活学习环境,再次改变会对孩子造成二次伤害。
梦芸对此更不能接受,觉得这是变相纵容了藏匿孩子的违法行为。“谁施害谁还有理了?那以后是不是就得鼓励大家去抢孩子,谁把孩子抢走了,藏个一年半载就占优势?”
无独有偶,梦芸前夫在法庭上的供述跟沈汐前夫有相似之处,称他从未拒绝前妻的探视,而是因为孩子惧怕情绪暴躁的母亲,不愿见她。
有多少孩子,很久没妈妈抱抱了。图/局外人视频
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局和持续的对峙,对紫丝带妈妈而言是极大的精神损耗,心理防线随时崩塌。
朱莉是“紫丝带妈妈”公益群体的发起人,也是孩子被抢夺藏匿的受害者,曾经单枪匹马把案子推进到拒执罪阶段,用了足足4年才接回孩子,因此深谙个中痛苦。
“每天看她们的群聊信息,就会感受到大家时常焦虑、失眠。即使孩子回来后,还是担心再次被抢夺藏匿,安全感非常缺失,心理状态是很差、很敏感的。”朱莉说。
今年“五一”,朱莉组织了一场线下见面会,让紫丝带妈妈可以互相取暖。图/局外人视频
还有一种精神压力,是来自身边人。比如,有的孩子被爷爷奶奶藏匿后,一些邻居会看笑话,甚至觉得“年轻人都要工作,孩子给爷爷奶奶带也是理所应当的,应该开心才对”。
还有一些亲友会劝说,找不到就放弃算了,再生一个也可以。可见,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她们的困境,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能让其雪上加霜。
尽管大多数紫丝带妈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,但她们每天仍在努力工作,因为她们知道,只有保持住“固定工作”,才能支撑自己继续维权,保证自己有争取抚养权的底气和权利。
被藏匿的精神创伤
公开资料显示,以广东省广州市为例,在2020年广州法院审结的933件涉及抚养权、探视权纠纷的离婚纠纷案件中,超过80%存在父母一方或双方将未成年子女私自带走、不让对方行使监护权等情况,占比极高。
在这些来回的拉锯战中,孩子永远是最大的受害者。他们往往会经历极限的撕扯,在父母的博弈之间成为一枚被动的棋子,或者沦为一个被挟持的牺牲品。
陈爱武是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,长期关注着紫丝带妈妈群体。在今年五一假期,她加入到紫丝带妈妈的一场线下见面会,和她们讨论如何修复抢夺藏匿孩子造成的心理创伤。
在这个过程中,妈妈遍体鳞伤,孩子也一样。图/局外人视频
在她看来,父母抢夺藏匿孩子是一种畸形的爱,可能是基于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,也可能是想利用伴侣对孩子的爱对其进行控制和威胁,迫使伴侣放弃离婚。
但无论哪一种,藏匿方都没有把子女看作独立的个体,而是将其客体化或工具化,当作物品一样占有,仅仅是满足自己的私欲。
在这个过程中,孩子会感受到环境的强烈震荡和家庭结构的坍塌,因为每天东躲西藏、居无定所,很少跟其他孩子一样在阳光下玩耍。
这种心理创伤是隐性的,还极可能随时间叠加。“迫使子女跟另一方分离,限制其人身自由,剥夺其享受母爱或父爱的权利,也构成一种精神暴力。”陈爱武分析。
“选边站”更是一件可怕的事,会导致一些幼童产生“替罪羊”的心理。他们会认为父母的矛盾因自己而起,把父母婚姻动荡的责任归结于自身,时常感到恐惧和不安。
被藏匿的孩子,很少在阳光下自由玩耍。图/局外人视频
因此,绝大多数紫丝带妈妈都不愿意暴力“抢回”孩子,不希望双方一碰面就让孩子成为风暴中心,给他们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阴影。
沈汐还因此去考了一些教育和心理证书,除了修复自己,更希望在孩子回来后,可以抚平他内心的创伤,让他生活在一个“有爸爸爱,也有妈妈爱”的环境里。
她还特意买了一本孩子最爱的奥特曼画册“学习”,里面有50多个奥特曼的介绍。她想多了解一点孩子的小世界,这样日后聊起来不至于对奥特曼家族脸盲。
梦芸也一样,在二审开庭后,虽然从法院处得知了女儿的住址和学校,但她左思右想后,还是断了想飞奔前往的脚步,害怕和前夫的争抢再次勾起女儿的难过。“我其实挺担心,孩子突然见到我,又突然见不到了那种心情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的雪芬、沈汐、帆帆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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